「周翔」错觉 36
36.
孙翔的十五岁和周泽楷的十七岁之间,只隔了一个星期。
确切来讲,是相隔九天——划过十一月末尾与十二月初冬的那个界限,却因为其中一方的退后而变得模糊,不再界限分明。
这一方并不是周泽楷。
显而易见,孙翔来访的次数锐减。偶尔见到,他也只是含糊地打个招呼,眼神流转着,很快就随着脸颊的转向而更换了注视的落点。
孙翔不适合这样的表情。周泽楷下了结论。
要掩饰、要隐瞒,他显然做的非常不熟练。周泽楷常常会捕捉到孙翔不经意间打望过来的眼睛,但只有很短一瞬,孙翔会在周泽楷开口前努力将那点不自然从脸上抹掉,连笑容也带了他不熟悉的弧度。
他虽然觉得疑惑,但并没有发声询问。
或许就和这个年纪的很多男孩子一样,在课业、升学和其他重复着的日常交杂的空隙里,曾经玩的不错的玩伴,也会因为其他崭新角色的出现而开始渐渐疏远。
或许他曾经也是这样的角色。
至少他们之间,几个月里反反复复又终于达到这种微妙平衡的过程并不容易。——一直是孙翔在掌握着这段关系的起伏,周泽楷并不是毫无知觉。
孙翔一直在试图靠近,甚至,他总有一种破开桎梏的无妄和笃定——孙翔确实做到了,因此他后退的痕迹蜿蜒在周泽楷眼前时,他觉得迷茫。
来到这里之前,他没有见过北方的海。与印象中不同的,就算覆以渐重的阳光也无法遮掩的寂寥感——在视线被雨线浸湿的时候,周泽楷掐掉了指间的烟。
视野里潮湿一片。周泽楷呼出一口气,海风毫不留情地倒灌,潮涌的声响此起彼伏,淹没了雨水的声音。
周泽楷忽然想起孙翔说过:你有没有见过下雪的海?
没有,他想。但应该与眼前景色没有什么不同。
周泽楷的十五岁、十六,还有十七岁生日是一个人度过的,他并不觉得有哪里不好。十四岁之前——事实上,在母亲还在的时候,他正像所有被宠爱的男孩子一样,同样对这样的日子抱有期待。
父亲会在他生日时出现。母亲用心妆饰过的面容染着笑意,她是美丽的,在这种日子尤其精致动人。
阿楷,生辰快乐。她这样说。一遍一遍重复,揉他的额发,笑容真切。
周泽楷从这种琴瑟和鸣般的梦境跌出时仍保有某种侥幸,直到十五岁,在真正开始认识到这个世界本来面目的年纪里,他终于完全清醒过来。
都是从这种地方开始的,周泽楷认为。一夜之间发现并非如同想象中温和无害的这个世界,无法完整的家庭,或者还有因此而改变的自己,开始对那些种种不确定性产生莫名的分歧和敌意。
就像他曾经有过的不解:为什么不能倚赖父亲?为什么不能过像以前一样的生活?
母亲面带忧色地答,他也有难处。
他后来渐渐明白,又或者亲身经历的一切才是最好的例证——爱与不爱,其实只是能够独占与否的某种表达。
但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
他的新生活——眼前所进行着的一切,都因为孙翔的存在变得有所不同。
那么,为什么不能和以前一样?
是哪里出了错吗。
周泽楷注视着眼前的雨雾。
他在那时完全没能料到另外一种可能。
日光是透过一线氤氲散射进来的,母亲柔软指尖刮上他的侧脸,孙翔终于反应过来。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孙翔拨过她的手,抽了抽鼻子。
雨下的越来越大。
这一年的秋冬行进的速度比以往都要更快。但也或许是因为他有了某些难言的心思——难言,孙翔撇开嘴角,这不是周泽楷的专有名词吗。
周泽楷……
——周泽楷。
“你的生日,妈妈想让小楷一起来。”
孙翔没什么反应。
母亲又说:“小楷生日的时候,我没有记起来……他也十七岁了呀。”
孙翔:“……”
他转过头,满脸惊讶,“你说什么?!”
母亲觉得莫名:“你不知道吗。”
什么……什么乱七八糟的!
孙翔绷着脸:“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一周前?”母亲思索着,“还是我整东西的时候发现的。”
孙翔知道,那大概是房租的证明一类,总有能写明这些信息的证件。但问题不是这个!
周泽楷的生日已经过了,而他却不知道!?
母亲看着这样的孙翔,一脸若有所思。
她看得出来两个孩子之间的疏远,那隔阂在孙翔这里尤为明显。
十五岁,他渐渐正与曾经的稚嫩绝缘,孙翔的成长仿佛与隔壁那个少年完全相反——像枝叶不断抽出新芽般,与日渐拔高的身量如一无二的,言语间利落的面部线条变得愈加洗练。孙翔不说话的时候,眉目里尤其带一点单薄的锐利,然而他重新笑起来,又会是她熟悉的样子。
她的目光偶尔也落在那个沉静少年身上。周泽楷安静而腼腆,甚至不会与旁人有长久的对视,他会在她的注视下微微垂下眼睑,她看不到他眼神的落点。
虽然不知道孙翔在别扭什么——作为母亲,她几乎单方面立刻认定了这是孙翔的原因,她的儿子,她当然最是知道。
好不容易修正的关系,这样拧着不是有点可惜吗。
从前,在之前他们交好的那段时间里,孙翔的笑容明显要比现在多出很多。
她希望孙翔更快乐一点。
可事情要比她想象中纠结许多。
那天和同桌的对话几乎像一击直中心脏的惊雷。讶然、惊慌远胜于欣喜。
孙翔被她认真地凝视了一会儿。然后笑着评价,她说我第一次看到你这种表情呢。又有些落寞地,她问,你是有多喜欢她?
你是有多喜欢他?
他愣在那里,几乎忘记了反驳。
如果那种心情,就叫做喜欢。
可只有一点搞错了,那并不是‘她’。
如果那不是‘她’呢?
孙翔整个人像失去中枢控制的模型一样,从重新通电打开控制阀门耗费了太长时间,久到面前人再度产生疑惑的脸晃在他眼前,孙翔后退一步,终于有了反应。
不可能啊。
他喃喃着。
怎么可能……
他和我是一样的,周泽楷,他和我是——
那之后的一周里,孙翔没有去找过周泽楷。
他把更多时间投入到了放课后的篮球训练。那时动静颇大的电视剧拍摄已经结束,孙翔在空无一人的场地里重复着那些常规动作,运球,模拟过人,左右换手,上篮,篮球从他掌心抛出优美的弧度,唰的一声入网。
黯淡日光将瘦高背影拉出斜长的影子。
孙翔轻轻喘着,心跳声,混杂着风声一阵阵砸在肋骨边缘,它清晰可闻。
原来第一次意识到某个人有所不同的心情是这样的。
从来没有过的,忐忑的,糟糕的,煎熬的心情。
——这就是喜欢吗?
孙翔试图证明并非如此。从小到大,没有人能像周泽楷那样直白地拒绝过他,安静又直接地,周泽楷曾经轻而易举就撩起他的情绪。孙翔承认周泽楷有所不同。
因为特别,所以格外在意而已。
可那不是……不是什么喜欢。
他想把那些画面赶出脑海——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台风阵阵里那个人仰起头,那时周泽楷明明是一脸无所谓的坦然;孙翔记得的,盛夏时节里周泽楷冷漠地拒绝他的样子——甚至包括他被泪水沾湿,有些难以自持的赧然。然后渐渐变了,变成周泽楷微微抿唇时专注的侧脸,他笑起来柔和的面部线条,在全身湿透的狼狈里说着‘没事’、然后拉着自己起身时不容反抗的神情。
它们反复交织成网一点点侵占他的脑海,每一个细节每一个瞬间,清晰而又无可抵抗地,它们全部指向着同一个方向。
孙翔用力拨开那些烦人的桎梏,就像他曾经不耐地拒绝过很多带着不同意味希冀的人群一样,他们渐渐散开,光影流散,风也平静下来,最后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背影。
那个人转过身来。
他看到了周泽楷微笑着的脸。
这一场雨一直连绵到了孙翔生日当天。他心不在焉地拆着带有生日祝福的礼物——不少还是没有署名的,太受(异性)欢迎偶尔也不是什么好事。
例行公事一般的庆祝也并没有什么不同。孙翔回家时周泽楷已经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了,他们目光交汇,周泽楷动动嘴角,他的笑容很浅。
“生日快乐。”
“……哦。”
母亲的声音从厨房传出来,大约是需要帮忙。周泽楷应了一声,起身,然后他们擦肩而过。
孙翔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拉住他,周泽楷回过身来。他是疑问的神情。
“?”
“谢谢你啊。”
孙翔最后也只憋出了这几个字。
可是自己想说什么呢?
他难得也会在这种日子生出一些微茫的沮丧。不论别的,孙翔心想,要是有同性在这种日子会对他说——那些近来一直让他持续不断烦恼着的句子——他一定会当场把那人揍趴下。
周泽楷……大概,也会是一样。
孙翔忽然觉得有些压抑的难过。
这是他的生日啊,为什么会这样。
他第一次喜欢一个人,第一次真正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那些负面情绪却铺天盖地地翻卷而来,天空蔓延出晦色的荫翳,迅速地淹没了他。
苦涩的压抑的,它刻骨铭心。
孙翔脑海里还在不自觉地轮番天人交战,以至于母亲开口提议让周泽楷留下来的时候他也没能有什么反应,直到周泽楷点了头孙翔才如梦初醒,立刻抗议道:
“什么啊?!”
怎么了?母亲笑着说,“我还要上班,今晚不好让寿星一个人呆着,所以就拜托了小楷。”
“……”
“小翔?”
孙翔那句‘不要’马上就要出口,却看到周泽楷望过来的眼睛。
他把那句话又咽了下去。
不是没有一起睡过——还很多次,在周泽楷那边的时候,他们连被子也都只用一条。孙翔和周泽楷并排躺好,规规矩矩地各自盖着被子互道晚安,孙翔不知道周泽楷有没有意识到自己语气里的僵硬,他好像很久没有这样紧张过。
初冬的雨水连绵不绝。孙翔睁着眼睛,周泽楷的呼吸声渐渐均匀,应该是睡着了。
从盛夏到初冬,明明只有几个月的时间,为什么他会觉得已经过了这么久?
孙翔侧过头,看着周泽楷平躺的睡脸。
“喂。”
只有雨水落在窗棂上的湿润声音。
“周泽楷?”
孙翔呆了一会儿,支起身,凝视周泽楷沉静的面容。
周泽楷侧面的线条非常柔和。
总是这样,只有他一个人在纠结,从他们第一次见面开始就——
孙翔咬了咬牙,数不清的思绪在胸口翻来搅去,那些郁结着的情绪将要冲破桎梏,随着潮汐的涨落起起伏伏,像海底疯狂生长的蔓草般遮天蔽日。
孙翔其实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纠结什么。
有什么大不了的啊。
不就是……喜欢。
喜欢而已,又不是什么不可饶恕的错。
他轻轻坐起来,然后做了决定。
我只亲一下。孙翔告诉自己。
一旦下定决心,他要比任何人都勇敢。
俯下身的时候,轻微的呼吸声拂过孙翔的脸,靠的太近了,近到孙翔可以感觉到周泽楷轻浅吐息轻柔地拂在他嘴唇上。
他闭了闭眼睛,心跳一声声重重砸在胸口,那种剧烈的跳动声连带着骤然掀起的热度,孙翔耳际一阵发麻。
从来,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
然而很快地,他听到令心跳停滞的声音。
在一室寂静里,周泽楷睁开了眼睛。
十五岁,不会有啥过ひ激行为,但再往后就不能保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