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翔」错觉 20
20.
孙翔抽烟是周泽楷教的。
说‘教’或许有些不太恰当，但孙翔开始对烟产生兴趣，确实是因为周泽楷。
孙翔一直没有忘记那个令他们关系和缓的夜晚，他的视力很好，当晚那些燃烧的烟灰里零星闪烁的红光一闪而即，很快就消失在海风里。他一度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现在看来并没有。
“你抽烟啊？！”
嗯？周泽楷回头，他指尖抖了抖，烟灰簌簌落下来。
他的眼神是‘不可以？’的意思。
不，不是。但就是……孙翔有些咋舌。
他当然知道这个人不是什么乖乖牌。连学校都不去的能算什么好学生。
……有点没想到而已。
十五六岁的男生之间也总有那么些并不宣之于外的心思。来自于学校和家庭的禁令反而在他们身上变本加厉，课间或者课后，整个教室渐渐弥漫开的烟味尤其明显。更有人恶作剧地按住路过的女生肩膀，朝她们漂亮的脸上呵气，引来一阵尖叫和狂笑。
孙翔和班里人关系不好，也多次目击过这类场景。他看的皱眉，觉得这些人真是无聊。
他虽然讨厌焦油味，但更有可能只是对那些人不感兴趣而已。
而周泽楷……
这人唇线很薄。他低头点烟，于是睫毛因此下垂成卷曲的弧度，手指洁白，弹灰的样子有些心不在焉，周泽楷整个人像被笼在一层雾里，那层烟灰是隔开他们的氤障。
孙翔忽然觉得有些不爽。
“喂，我也要抽。”他朝着周泽楷努了努嘴。
周泽楷笑了笑。眼里写满‘你会？’这种已然成型又不必出口的句子。
“你什么意思啊！这种事……”孙翔反而像被点着了一样，粗声粗气地开口，“少废话快给我一根！”
周泽楷摇头。
不好，他说。
“为什么！”孙翔有点生气了。
“抽多，会上瘾。”
“哦？”孙翔挑眉，这种事他当然知道，“那你还抽。周泽楷你不是吧，你烟瘾很大啊？”
他又摇头。
“烟能镇静。”周泽楷说，他慢慢吐出一个烟圈，薄薄唇线收紧又放松，他转头看着孙翔，解释道，“只是偶尔。”
只是偶尔还被孙翔看到了而已。
但如果就此搁置不理那就不是孙翔了。
他挑高了一边眉毛，好奇心和跃跃欲试令他抿起了唇。身体反应总是快过思考，孙翔靠过去，直接从周泽楷唇间摘下了那根烟。孙翔动作非常快，他在周泽楷有所反应之前就捞起来，咬住滤嘴，含进了嘴里。
温暖而辛辣的味道迅速入侵他的鼻腔。
啊靠……孙翔一瞬间被呛的受不了，吸的太急了，他又不想显出什么弱势，梗着脖子试图把那些气味吞咽下去，眼角也弯起来，是被辣的。
周泽楷拍他的背。说，不要过肺。
少废话！孙翔瞪他。
周泽楷捏孙翔的鼻子，另一只手仍然拍着他的背，于是很快孙翔就被迫缴械，他吐出的烟是浓厚的白色。孙翔被呛得连连喘气，周泽楷看着他，脸上满是不再隐忍的笑。
孙翔顿时觉得自己被小看了。
他平复下来之后就要吸第二口，周泽楷说不行，他偏偏就要继续！
但周泽楷速度比他更快，他冲着孙翔摇头。不要。他又说了一遍。
孙翔的脸慢慢红了。
也许是因为靠的太近了，也许是因为周泽楷过于专注的眼神，也许是……孙翔这时终于反应过来。
——靠，我都干了什么啊！
指间那支烟是周泽楷抽过的。
那不就是……
他的皮肤白，因此那点红晕由眼角迅速向下蔓延，渐渐延伸至脖颈，孙翔整个后颈都红了起来。
周泽楷颇有些无辜地看着孙翔薄薄耳廓。他也已经反应过来，那里的颜色在阳光下近似于一片晶莹血玉。两个人一时间都有些无言。
好像有些过于亲密了。
那一天就此潦草揭过。孙翔碾了碾那支烟，他的脸红的厉害，而周泽楷垂下眼睛，漆黑眼眸看不出心绪。
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在动摇。
一支烟能点燃什么？孙翔在那之后又试过几次。他并不是真的十分热衷，但仍然皱着眉，尝试着一点一点把那些味道吞进口腔。
吐出的烟雾变成了单薄的蓝色。
周泽楷说过，这玩意能让人镇静下来。但孙翔却觉得这完全是胡扯。
他明明更加烦躁起来，热力一阵阵上浮，不能抑制不能压下。
母亲发现他的异常。两个孩子之间的剑拔弩张忽然之间消褪掉，欣慰的同时她又有着暗暗担心。投向孙翔的视线柔软，她笑着问他：“最近开心吗？”
孙翔不能明白。
她抚着他的额头。孙翔越长越高，少年身姿挺拔，已经没有人再会将他看作孩子。但在母亲这里，孩子永远都是孩子。
她指出来：“你经常去小楷那里。”
“……”
不行吗，孙翔嘟囔着。
当然可以，她笑的越发温柔。
“他也是好孩子。”
是啊，他那么好。孙翔撇了撇嘴。但不知是否因为自尊、或者被母亲提及这类意味不明的比较，还是不免提起一口气，不能反驳，也无处发泄。
……周泽楷什么都好。
那天之后，他仍然像以往一样，对他的造访全然接纳。两个人共处一室的时候居然也很少说话，各玩各的，偶尔出声交流，也基本都是孙翔在说话。
这个人什么都会。第一次意识到这种事实的孙翔，正看着周泽楷手指飞快移动在键盘上，他偶尔蹙眉思考，动笔写下一些公式数字，指尖无意识地弓起，屏幕上一行行字符刷过去，敲击声过后，他们曾经争执过的关于双开翻魔方的程序已经写完。
上手组装，控程开启，一度孙翔认为不可能完成的程式模型就在这个人手里灵活而准确地翻开相同的颜色。
他微笑起来，眼睛里的光亮明明灭灭，虽然不那么情愿承认，但周泽楷确实是孙翔见过长得最好看的人。
不论男人、女人，他是最好的那一个。
他身上有那么多秘密，藏在他的衬衫领口，单薄唇线，还有投向远方晦暗不明的视线里。
还有那么多自己不知道的事。孙翔知道，周泽楷没有打算和自己共享。
周泽楷像一座沉默的海岛。环岛有无数锋利隐秘的岛礁，一不小心就会碰到它的边缘，海底蔓草依然葳蕤繁盛，他们好像靠近了，却又好像完全没有。
我不是好奇。孙翔义正言辞地告诉自己。
但就是、就是……
孙翔看着指尖燃起的烟，就是什么？
他好像忽然不知道了。
有零星的挫败感，或者不甘，也许还有一点点茫然。
周泽楷永远淡然，他脸上几乎没有出现过狼狈的神情。他看起来总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
除了那一次。也只有那一次。
烟灰簌簌落下，慢慢地，浅色瞳孔闪过一丝狡黠笑意，孙翔嘴角也扯出一个潦草的弧度。
看不到的话，我就要把那层阻碍彻底摧毁掉。
——他决定要和周泽楷开一个玩笑。
事后想起来，那真是一次毫无意义的试探。完全出于少年气性里的偶发偏执，天马行空般兀然的决定，又带了恶作剧式的隐隐期待。
他因为另一个人而在自己身上打下的烙印自那时起再也无法消除。
夏天已经完全过去。海鸟扑打翅膀，晚潮后的暮色长空一片，由浅淡转至纷杂，再到完全的黯然。
孙翔已经很多次在放学回来的沉暮里看见周泽楷一个人去往这座岛的东面。那里是一片浅滩，砾金般的沙海温柔地覆盖着探入深海的前端。潮起潮落，孙翔看惯了的景色里因为某个人的存在，也开始变得有所不同。
也因为近海养殖的缘故，为了方便铺设底网，这片沙滩上修建了一座栈桥。说是栈桥，但木质表面只是单薄地浮于浅海之上，向着深海延伸的部分有几十米那么远，当地人通晓水性，也为了便于操作，因此没有护栏。
由浅滩蔓延至深海，一点一点，海水由清澈转为深邃，站在这座桥的尽头能望见海对面的陆地，而脚下的海水色泽幽深，这方海域下的丰盛孙翔最是知道。
周泽楷总穿白色，他白色的衬衫在一片沉暮里几乎刺眼。他总是站在接近深海中心的那个地方，孙翔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不过没有关系。
他很快就会知道了。
孙翔深吸一口气，他向下浮潜，在退潮的温热激流里朝着周泽楷站立的方向靠近。眼前是一寸寸分隔开来的细密鳞网，落日余晖一点点洒落在眼前，被海水分割出模糊的碎片。
他伸出手。他没有发觉。
他手上用力，握住他的脚踝，双脚蹬向栈桥底部借力，猛地向下一拽——
然后迅速向前游出安全距离。
落水的声音这样清晰，孙翔几乎要忍不住偷笑，什么吗，他很快就会能看到了，看到这个人被水浸湿的样子，看到他不再无所谓的脸，看到他——
咦？怎么……
黑色的，在暮色渐沉里一点点破开海面的黑色漩涡渐渐沉下去，又消失不见。
孙翔的表情一瞬间石化。
——周泽楷什么都会。这已经成为不可改变的真理镌刻在他的意识深处，而他也居然忘记思考——
他不会游泳吗。
他也有不会的事情吗？
可是……
海面这样平静。孙翔呆呆看着那个黑色漩涡消失的地方，眼瞳中仿佛炸开惊雷般，他猛然反应过来，埋头立刻朝着那个方向游过去。
孙翔忘记了他最擅长的泳姿，好像只是出于本能般一径下潜。海水不算深，但对于不谙水性的人来说，被深海完全包裹只是一瞬间的事。
他好像什么都听不到了。
那真是一场狼狈的营救。孙翔自诩是岛上最优秀的泳者，但在他拖着周泽楷一点一点吃力地回到岸边的时候，仍然觉得小腿肌肉都在不自觉地痉挛。
手臂则更是，孙翔抬起手臂，酸痛的脱力感令他眉心都皱起来。
周泽楷睁开眼睛，他被海水完全浸湿的脸近在咫尺，但孙翔只是呆呆看着，胸腔好像不能着地般地空茫悬起，他按了按自己胸口，好疼。
“血。”周泽楷安静地说。
什么？孙翔迟钝地看他，好像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周泽楷安静地笑了。
神智开始回流，孙翔张了张口，那些字句被堵在喉咙深处，血液丰沛地充盈着空白一片的大脑。
你笑什么啊！都不会挣扎吗！平时不爱说话这种时候也不会开口吗！很危险啊你知不知道！如果不是我的话……如果……
孙翔愣住了。
本来就是因为我啊。
是我。是我想把你拉进这里来。
——把你拉进这片海域，拉上这片安全岛，和我一起。
好像更痛了。
“对不起……”孙翔声音黯哑，他不知道自己这时是什么表情，但大概不会特别好看，因为——因为周泽楷一贯淡然的表情慢慢变了。
没事。他轻轻说。然后笑了。
疼痛以更加决绝的速度侵占了兀自跳动着的胸膛。
“什么没事啊…”孙翔揉着眼睛，他双手撑地，那里很快就聚沙成塔般地耸起一片脆弱的防御，又很快随着他挥开的手消散殆尽。
“你别露出这种脸啊！”
——难过也好，有那么多秘密也好，不想告诉别人也好，什么都好。
“骂我也可以！是我不对！”
——不要装出这副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
孙翔清晰地看到了周泽楷瞳孔里一闪而即的裂痕。他那么安静。
他看到周泽楷抬起手，他的动作很轻，一点一点自下而上地，周泽楷解开了孙翔身上湿透校服衬衫的扣子。贴着少年紧致身体的衣料锈痕斑斑，从胸口以下的位置突兀地横亘出一道裂口，拨开洇出斑斓颜色的破碎衣料，入目是刺目的鲜红。
他慢慢地看住他的眼睛，告诉他，你流血了。
痛吗？痛不痛。
他的声音近乎于一片温柔的呢喃。
什么安全岛啊。孙翔自嘲地咧开嘴角。
我明明才是那个意外吧。
但是恶作剧也失败的话，会不会有什么惩罚措施？
孙翔已经来不及后悔了。
孙翔开始相信周泽楷说过的话，他在这时想起香烟的味道，探入鼻腔的气味辛辣而执着，如果他不是敷衍地尝过几口就弃置一边，长久之后，确实应该有能令人镇静的功效。
在那一刻只有孙翔自己才知道，他花费了多大力气才将眼角浮泛而来的水汽压制下去，又花费了多大自制力才从眼前人脸上移开视线。
——我错了，对不起啊，可是好像，已经来不及了。
害怕失去的感觉那么清晰。
他好像也被卷入到那个黑色漩涡深处，渐渐开始难以呼吸。
有一瞬间孙翔很想俯身亲亲周泽楷的眼睛，就像小时候母亲经常对自己做过的那样。
孙翔慢慢低下头，他在周泽楷漆黑眼睛里看见了自己。
旧时光翻开一夜，海潮缱绻反复。
它们这样温柔。
————
亲了吗？
没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