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翔」错觉 43
43.
窗外是一片连绵的暗色。孙翔收回视线，对上周泽楷平静的目光。
“要去哪儿？”
“不累么？”
“什么？”
周泽楷笑容很浅：“睡一觉，醒来就到了。”
“你到底搞什么鬼？”孙翔疑惑地看他，从提出要出门到现在不过两个小时，车开出市区，已经上了高速，但孙翔还是不知道目的地是哪里。
隐约觉得有些奇怪。
但困意很快就浮上来，反正周泽楷在这里，还能去哪里？
孙翔真的有点困了。
他没有再说什么，周泽楷看着孙翔闭上的眼睑。
他握住他的手。
黑漆漆的风景流连了一路。孙翔醒来的时候，天空仍然没有大亮。
车正停在路边。
司机不在，周泽楷也不在。
路灯向下投射开来散漫的光影，黯淡在以一种流转的色彩稍嫌平淡地褪去，慢慢地，青白天色沿着星夜零散的边际洇开光亮，渐次明朗的天空开始透出一点点稀薄的蓝。
孙翔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有看过这样的天空。
他应当熟悉的，每一个冬夜启明时分静谧的清晨，他当然也都记得的，每一次海水温柔的涨落，他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忘记的景象又出现在眼前的时候，连心跳都变得陌生起来。
孙翔推开车门。
不是在做梦。孙翔抬起头，周泽楷的背影就在不远的地方。孙翔看着周泽楷的背影，他的样子看起来，好像和以往任何一次都没什么不同。那个人静立，垂眸，视线停泊的地方是一片漆黑的深蓝。那里海水的起伏层层叠叠，无声跌宕里带一点零星的光亮，携着冰凉海风的味道，它扑在他的脸上。
直到视线交汇之前，谁都没有说话。
孙翔看到周泽楷清明的眼睛，他的表情那么冷静。
“没回来过吗。”
“没有。”
他靠近了。
“一直，都没有？”
孙翔看着周泽楷，他慢慢摇头。
晨曦透过云层，漂浮在海面的碎光翻开交织的暗影，日光只有一线亮。
码头不见了，更没有轮渡，然而他曾经无数次地站在这里，看着太阳从溶解出曦光的海面破水而出，看着它晕染开变幻的色泽，他记得的，在星光和云层消散掉之后，每一天都会是轻快悠然的模样。
只是一切都变了。
“前面是桥吗。”
他没有得到回答。
孙翔向前走，经过周泽楷身边的时候，他拉住他的手。
“要去吗。”
孙翔笑了笑。
“你花这么大工夫，不就是想让我回来看看？”
他又说：“我想一个人去。”
反正，一切都应该不一样了。
然而，孙翔走了一段路，他停下来，却没有回头。
周泽楷慢慢跟上，他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孙翔又停下来。
周泽楷走上前去，终于，他们一前一后地这么向前走。
太阳渐渐升起来了，在冬日的清晨，呼吸间氤氲出的白色雾气很快就消散掉。跨海大桥看不出年龄，桥体延伸着平直的道路，横贯出蓝白交错的色域。
他们沉默地走着，初潮涌起的声音湮没了交错的脚步声，他们走走停停，不知过了多久，没有人路过，没有车经过，风声倒灌入耳，它也没有停留。
穿过湿冷的海风，视野打开，天空亮起来，路边的公交站牌还在。
孙翔很认真地看了它一会儿。
环岛公路变得不一样了。平直而厚重，那些弯道掩在护栏拓开的夹角，他站在那儿，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孙翔看着面前空无一人的广场，它被修葺的整齐、漂亮又空旷。视野里一片黯淡的绿色，他能看到岛沿凸起的道路，像鸽背一样隆起的陡峭的坡道。
“能游泳就好了。”孙翔忽然开口。
他好像并不需要回答，兀自继续着：“我从来没有试过……一次也没有。”
但周泽楷听懂了。
“环岛吗。”
“嗯。”
“会很久。”
“我知道啊。”孙翔说，他继续着毫无逻辑的对答，“我没试过，但我就是知道。”
他又回过头：“为什么都没人？”
没有人的话，那些房子大概也都不再会有了吧？
周泽楷安静了一会儿。
“去看看。”他这样说。
环岛绕行一周大约要很久，然而不会有人比孙翔更熟悉那些无人造访的小径。只是现在它们都已经消失不见，他于是只沿着既定开拓的路，慢慢向前走。
孙翔一点儿都不着急。
曾经，每一个日暮黄昏，每一个清晨将至，他回家的那条道路上，房檐林立交错的记忆不曾黯淡过。
现在它们变了。这里建起优美的庭院，拔地而起的高楼，平直宽阔的停车坪，他于是也变成一个新奇的访客，并且适应良好。
孙翔找到曾经属于自己那一栋的时候，表情浮现出轻微的愣怔。
“里面也都还一样吗。”孙翔抬起头。
但他很快就笑了。
怎么可能，都这么多年了。
圆形的阳台还在，仍然是他熟悉的外墙，只是显出陈旧而斑驳的样子，它确实还保持着孙翔记忆中的模样。
一样，又有微妙的不同。
“不进去吗。”周泽楷轻声开口。
“进去？”孙翔觉得可笑，“我怎么——”
他猛然一愣。
慢慢地，他终于明白过来。
“是你。”孙翔看着周泽楷。
他也没有用问句，平淡而肯定的语调，孙翔根本不会考虑第二种可能。
“你把这里买下来了？”
周泽楷没有回答。
不、不对……
孙翔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终于周泽楷开口了：“等到夏天，可以回来。”
在他有能力保护这些记忆的时候，他会尽自己最大的能力，最大的可能。
那些不曾践行过的诺言，迈过这些无声的空白，或许也都可以慢慢实现。
周泽楷看着孙翔，他看到那个不可置信的神情渐渐变得难以言喻。
周泽楷只是安静地笑了笑。
现在它们都回来了。
那你呢。
你也回来。
可以吗。
通向海边的道路并不平坦。上坡之后是一段短暂的平直，他们步行的速度并不快，走走停停，谁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周泽楷不问孙翔为什么没有进去，他更没有问他到底还要去哪里。
天空变得清透而蔚蓝，阳光并不繁盛，视野两侧现出隐约浮动的白帆，海岸线温柔无垠地出现在他们眼前。
下坡仍然漫长，那些房檐像是融进了慢镜头，一幢幢渐次倒退，孙翔只是一直向前走。
他心里甚至没有一个明确的方向。
终于，孙翔停下来。
“你站在这儿。”他说。
孙翔向前走去，他的步伐开始变快，茫然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可名状的感觉，他说不出那是什么，然而胸口满溢的冲动几乎再也掩盖不住，他听得到心脏跳动的声音。
树枝寥寥，树影斑驳，孙翔蹲下来，他拨开那些堆砌的砖石。
被枯萎草叶和裂缝遮挡着的，痕迹明显的‘周’。
三点水部分尤其用力的‘泽’。
他的手指碰到那个扭曲的‘X’。
孙翔笑了笑。
什么啊，它怎么还在。
都这么久了，居然都没有被拆掉。
它为什么还在？
他慢慢拨开那道裂缝。
然后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就像一定要强调某种次序，它固执地一定要写在前面。他名字的最后一个字同样很复杂，孙翔看着它，那时的心情仿佛都历历在目。
然而却安静地，和周泽楷的名字刻在了一起。
日光投下另一个人的影子，他的手背被握住，孙翔没有反抗。
“很可笑吧，”孙翔小声说，“我也干过这么蠢的事的。”
开始讨厌你的时候。
开始……变得喜欢你的时候。
开始不得不把它们忘记的时候。
也总有在你不知道的时候，你不曾知道的印记。
然而孙翔回过头，却在周泽楷脸上看到他从来没有见到过的，一瞬间里像是破碎掉的神情。
孙翔忽然觉得困惑。
“你为什么这种表情？”
周泽楷递给他纸巾，孙翔疑惑地看着他，不能明白。周泽楷伸出手，孙翔本能地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的时候，他看到周泽楷湿润的指尖，孙翔仍然觉得疑惑。
一下，一下，又一下。
就和这些不曾消失的痕迹一样，徒劳而持续的，他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他脸上的痕迹。
不管怎么擦都无法忽视的，像是无法抹去的泪痕。
